【响欣】越陌度阡

-李响走后

-非典型性人鬼情未了(bushi)

-全文5k3,祝阅读愉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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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/


  安欣醒来时天光熹微,毫不意外地,他又在过早的时间醒来。应和着细雨,最早一批鸟儿在远处近处开始了早操似的鸣叫,或许有什么好事真要临门吧。而安欣只是翻了个身,盯着天花板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
  他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时长达标的好觉,老年人觉少,他却在理论上的壮年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未老先衰。最近尤甚,多梦的夜不再,连短暂的睡眠都维持不了安稳。

  昨夜无梦,安欣于是合上眼,强迫自己再躺一会儿,在脑海里回想做梦素材。

  

  其实再怎么翻来覆去也不过是这三十年,他这小半生乏善可陈,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一说。但至少,穿过回忆的细枝末节,他能在其中见到一个人。

  他的兄弟,他的爱人。李响。


  李响离开太早,连遗照都是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样子。于是安欣脑海中的李响也永远年轻,干净,像被坚硬琥珀包裹珍藏,外面的白云苍狗永远不能怎样他。

  安欣曾庆幸自己的脑子还可以,和李响的那么多回忆都能妥帖收好,走过几年以来,画面仍旧鲜亮如新。然而到了今年,他慌张地发现,他开始记不清了。

  一起走过的路看过的风光开始褪色,共同经历过的事细节再也想不起,最糟糕的是,有些回忆里,连李响的脸都不再清晰,他的李响坍缩成隔着陈年毛玻璃的一片剪影,仅仅能证明有过这么一个人存在于安欣身边罢了。

  他正在忘记李响。


  那种感觉并不好受,属于李响的一切都在被流逝的岁月收走,就连安欣的记忆都不肯放过。最终最终,李响会被压缩进老照片,仅仅附着在那块冰冷的碑石上。

  安欣想,这不是什么好事。

  他绝不能。


02/


  闹钟响了两次,一次是提醒他起床,一次是提醒他今天的日程是给李响扫墓。当然,从功能上来说,这两个闹钟都只是图个心理安慰的摆设,安欣已经利落下床洗漱,至于一年一度的日程,他早记得不能更熟稔。

  去陵园的路安欣都是用走的。不远,穿过京海的街巷人潮,灌一耳朵人世间的喧闹与风,待看到一山的碧绿松涛,行经挂满花圈纸钱招牌的专业小街,就到陵园门口了。

  安欣第一年独自去扫墓路过这里时没有经验,在五花八门的用品前踟蹰很久。之前局里的花束之类都是后勤置办的,而安欣那个年纪并未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,李响的死是他单薄生命里最大的一笔跌宕。

  买了花,买了纸钱,安欣拎着准备的供果和酒,望着小店里纸扎的诸多物件犯了难。或许他应该多买一些烧给李响,李响在人世的时候过的一直是清贫如水的日子,安欣想想,总不能到了那边也同样。


  店主家女儿那时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,见他一个人拎了那么多东西好了奇,口无遮拦问他,是去给谁扫墓呀。

  安欣看看她,有些局促地笑笑,说是一个朋友。

  那天后来安欣还是没有买太多东西,他想不通,自己明明是坚定的唯物主义,怎么在这个时候昏了头。不过后来几年笔记本电脑和智能手机流行,安欣倒是在店主大爷的推荐下买了纸扎的,烧给李响的时候有点被烟呛到,他咳嗽得冒眼泪,“给你买了,免得别人都有你没有,多无聊。”

  顿了顿,又像抱怨,“好贵的呀,响。”


  今年过来,小姑娘长成大姑娘,远远认出了安欣,冲他一笑。她已经懂了些人情,不再多说多问,怕碰到来人的伤心处。只不过几年过去,安欣早就已经不在意了。

  “这次还是老样子?”

  “昂。”安欣笑着应声,把花束换到另一只手,接过包装好的纸钱,沉甸甸的两大包。

  “慢走,”小姑娘送他出门,“路滑,小心。”

  安欣点头,转身走进了细密雨幕,单薄的身影越来越远。


03/


  李山的墓在转过半山腰的另一面,安欣先在那边扫墓烧纸,等再转过来到李响墓前时,雨忽然就下得大了。

  安欣本来带了块手帕准备擦擦墓碑,这会儿看着雨点落在墓碑上溅起的小小水花,忽然就无奈地笑了,“这么替我省事的呀?”

  李响的照片安安静静的,没有回答他。

  

  话是这么说,安欣还是抽出手帕,慢慢擦去墓碑上的雨水和灰尘,擦到照片时,动作却停住了。

  遗照里的李响很严肃,是离开前两年里一贯的神情。有雨水淌过那张黑白的脸庞,似乎多了些平日没有的雾蒙蒙。

  你也觉得悲伤吗?安欣伸手仔细擦去雨水,指腹摩挲着照片,犹觉不够,半跪在地慢慢靠近墓碑,直至把额头小心地贴了上去,喊了一声:“响。”

  声音又低又哑,很快被微风吹散了。


  面对李响的墓碑时,安欣总觉得没什么好说。年复一年,有很多话说了很多次,在安欣心里,每句话都是说给李响听的。

  背后的石阶上慢慢有了其他人声,墓园的沉默被打破,安欣像被惊到一般站起身,却仍不想走。但他能抓住什么呢?墓碑是冷硬的,而活生生的李响这世间再也没有了。

  他注视着遗像,跟那个李响对望着,好半天,露出点故作轻松的笑来。

  “你看,响,我都有点要把你忘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安欣忽然记不起这是第几年,忙低头看了看墓碑上所写的生卒年,数一数,一、二、三……已经第七年了啊。

  “其实忘了也没什么,是吧,等过几年我老了,痴呆了,也总要忘的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但我还……不想现在就都忘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响,”安欣微微叹口气,“我有点想你了。”

  阴云压得很低,他转身离开,一阶一阶地下了台阶,走向了无边松涛。而他背后的那座墓碑,仍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。


04/


  回去的路上雨已经不再下,甚至阳光也露了几缕从阴云探头。不知怎的,安欣觉得很疲累,步子不自觉就慢了下来。京海的大街小巷仍是一片祥和烟火气,但他却只想早些回到家里。

  家里还是老样子,安静无比,安欣进门搁下钥匙,却忽然嗅到一丝不对,周身的闷热提醒着他,明明从来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子里发生过变动。

  安欣站在玄关处顿了片刻,快步走到阳台上,盯着禁闭的窗户出神。玻璃上还遗留着水迹,昭示着它在刚刚那场雨里的确一直是关闭的状态。

  安欣抬手碰碰窗玻璃,实在不明白怎么特意开着通风的窗户会自动关上,然而指尖冰凉的触感是实实在在的,愣神间他茫然地扭头环顾自己并不大的家,每处摆设明明都没变,又好像什么都变了。


  他突然想起什么,快步走进卧室。

  确认了老式书桌抽屉的锁没被人动过,安欣拿出钥匙开锁拉出抽屉,一摞厚重的笔记本档案袋就躺在那里。

  一一检查过它们完好,安欣忽然就失笑,跌坐在椅子上。他早把生活过成了草木皆兵的样子,而偏偏自己的记性也快要无法倚仗了。

  过了好一会儿,安欣才长出一口气,翻出信纸在桌上铺开,想写点什么,却迟迟没能下笔。

  

  他卸了劲,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,望着窗外仍阴郁的天空出神。等回过神时却微微睁大了眼,无风的房间里,信纸的一角却像是被风吹拂一般,起伏飘动着。

  安欣不知道的是,此时湿漉漉的窗玻璃上正倒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,而他看不见。


05/


  李响是前一夜才醒来的。

  深夜的陵园很冷,他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脱离出来就打了个寒战,几乎立马清醒,也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情况。

  没猜错的话,马上就是他自己的忌日了。

  死去的人往往不会马上彻底消失,而且相当一部分魂魄会在自己的忌日回到曾经的生活场景,能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。

  回魂的时间有早有晚,李响这辈子也算是苦短,还上一世的债多,为自己积的德少,回魂只能往后排。他的魂魄坐在那里算了又算,得出来自己应该是在第七个忌日回来的。


  他低头左看看右看看,肢体跟生前似乎没有区别,甚至身上还是牺牲那天穿的夹克,只是整个人几乎完全变成了透明的,总觉得要被风轻易吹走了。

  他在这世上的念想也并不多了,没什么犹豫,李响起身,走过已经变得陌生的城市,来到了另一个场景。

  简单布置的房间,暖黄色的灯光里,是李响最熟悉也最惦念的人。

  安欣正在桌前看书,李响在房间里转了一圈,故意绕到桌边,脸凑在安欣正读的书页上,这动作曾经的安欣撩欠儿的时候也会这样做来招惹他。

  而现在,确定安欣看不到他之后,李响反而放下了心。不能让安欣知道他回魂,否则抓住了这点虚幻的盼头,却只是昙花一现,安欣只会更难过。

  李响就坐在安欣不远处,看他安静坐着读一本跟沉重的一切无关的书,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片影子。

  安欣本就该这样,过属于他自己的,安静的平稳的人生。

  只是他看着安欣疲惫的眼,还有与他实际年龄不相称的根根白发,仍然觉得揪心。

  

  安欣的左手搁在桌上扶着书,毕竟有旧伤,没多久整条手臂就已经酸痛不已,只能搁下书歇歇。李响几乎是下意识伸出手想帮安欣揉揉,奈何他没有实体,一触到安欣饱经沧桑的手就穿了过去。

  李响终于抑制不住,也叹了口气。

  传说回魂是地府为了让各路魂魄都能了结遗憾,而后放下执念安心转世才立下的规矩。李响抱着手臂倚在房间角落,念及此处只觉得有些悲凉。真有人能在看到爱人现状后再无挂碍再无遗憾吗?他现在不过是一缕魂魄,彻骨的冷,却仍在注视安欣的目光中有些热泪盈眶的冲动。

  还好,再见面是在这样的良夜,灯下,安欣的未来还很长。李响的死是安欣虚幻坦途上的一道惊雷滚石,惊醒了意气飞扬不愿收敛的人,渡他去了更远的来日方长。



06/


  天还没完全亮,李响也还缩在安欣的床尾打盹,床上的人不知是不是做了梦,翻身叹气,很不安稳。李响小心地凑近些去看,原来安欣已经醒来,望着天花板的眼睛空空的,如无波古井。

  李响心头一颤。

  安欣一度很爱赖床。二十几的大小伙子,觉总睡不够,还因为踩点到岗被曹闯点着脑门骂过一回。那时李响跟他一起睡过休息室的上下铺,挤过老桑塔纳的车座椅,知道偷得觉睡的安欣往往是一脸得逞的餍足,睡饱了再揉揉眼冲到工作前线去的。


  阴阳不相近,昨晚李响隔一段距离看着安欣,早该是人们熟睡的时间,安欣却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。等终于睡着,眉目间也都是疲惫之中得空喘息的沉静,往日那样满足的快乐,是再也没有了。

  李响似乎那时才恍然,他的猝然离开带走的并不只是安欣的一个战友,更是安欣最珍贵的青春年华,也是本该大有作为的最好时光。


  安欣已经起了床,简单洗漱后就回到了卧室收拾东西。李响知道他今天出门是要做什么,却费解于为什么安欣再次打开抽屉上的锁,将那些材料档案一一取了出来,又依次翻检着。

  但很快李响就明白了——他写给安欣的那封信,早泛黄的信封上似乎还带点水迹,被安欣拿起来看了又看,才颇为珍重地小心夹回厚重的本子里。

  李响的绝笔信,是安欣最为重要的东西之一,正被他以近乎强迫症的态度保护着。

  安欣锁好抽屉就出了门。李响望着他的背影要追,想喊一声安子,却怎么也发不出声。


07/


  去陵园的路,安欣似乎很熟悉。离开太久的李响已经不太记得京海的大街小巷,跟着安欣丝毫不犹豫的步伐,似乎还是能回忆起一些曾奔走在这里的点点滴滴。


  安欣从陵园外的小店买了花和纸钱,份量不小,李响追在他脚畔查看一番,觉得多少有点可惜。

  “多贵啊,”他小声埋怨,“其实在那边也用不到。”

  安欣当然听不到他的声音,他只是拎着满手的东西继续向陵园走着。大概真是太重了,李响看到他的肩背甚至有些驼了。

  李响怔了怔,悄悄伸手,帮安欣减轻了点重量。


  这是李响第一次看到陵园的全貌,之前的七年里他在地下浑浑噩噩,即便偶尔会有意识,能听到地上的人生,却也都是混沌的。安欣进了陵园就没停步地走向一个方向,李响本以为那是自己,却在安欣蹲下身放下花束时,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墓碑。

  李响看着安欣熟练地摆了祭品,烧了纸钱,明白过来这七年里安欣一直是这样做的。

  他也无端想起那次父亲带着一众亲戚去了队里,他窘得不行,又和父亲说不通,最后还是安欣出来摆平的。安欣在很多事情上又倔又直,到这样的关口却总有应对办法。

  而现在这样的场景,李山的墓碑,李响的魂魄,只剩安欣一个还在人世间。一个人苦苦走着,还不忘照拂他的父亲,没让他的墓成了孤坟。

  祭拜过了李山,安欣缓缓起身,向陵园另一侧走去。他的步子很沉,身后却跟着悄无声息的一只鬼,在阴沉天幕下层叠的墓碑之间,画面显得格外滑稽。

  到了地方,李响垂头打量着自己的墓碑,感觉很奇异,尤其是墓前的安欣正慢慢地拿出给他的花、酒和纸钱。

  好半天,没话找话似的,李响抱怨了句:“怎么用了这张照片啊,假模假样的。”

  

  小雨落下来,李响听着安欣的打趣,只觉得难过,他看着安欣的银发上开始缀着雨珠,很想张开手臂抱抱他,替他挡一挡雨。

  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徒劳地伸手,给了安欣一个隔空的拥抱。

  “响。”

  他听到安欣喊他,称呼一如从前,声线却喑哑沧桑。

  “哎。”他应着,“安子。”

  

  李响觉得自己理应不该有人的感觉了,却在看到安欣将额头贴上墓碑时,心碎得无以复加。


08/


  “你看,响,我都快把你忘了。”

  彼时李响正用透明到几近看不见的手指,轻抚着安欣的头顶。一别这些年,安欣的发茬似乎还是当年毛头小子那样,偏软,却能扎手。

  听见安欣的这句话,他反而笑了,透明的手指犹豫了下,虚虚摸了摸安欣的脸。

  要是真的能让安欣忘了,那倒好了。

  丢下他这辈子的包袱,做回那个走路带风意气飞扬的安欣,走本属于他的人生坦途,多好啊。

  

  “但我还不想就这么忘了。”

  虽然早就预料到安欣的话,但李响还是心下了然地点点头,像在告诉安欣,他知道的。

  

  风来了,山上松涛阵阵,李响扬起头,最后看了看京海的天,有些阴,但仍旧干净。

  安欣站起身,而李响就在他身后,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了抱安欣,随后悄无声息地,他也变作了一阵风,消散在了松涛之间。


  安欣茫然地停下了脚步环视四周,这附近仍然只有他一个人。可他的的确确感觉自己被谁用力抱了一下,甚至还有若有似无的温度。


  或许是风吧,他想。

  


—fin.—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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